我愛你愛她愛我。

眼前的熱咖啡已經冷淡下來,我喚了服務生,請他換過一杯。那個服務生的眼睛只在我身上停下一秒,再也沒有聚過來。我輕笑,眼神平行桌面,望向對面的你,你正像個偷竊被逮個正著的孩子般不安地攪著杯子裡的茶包。

「要不要換過一杯茶?你快把茶包攪破了。」

「一起……吧?」你怯嚅的聲音技巧地跳過我的問題,我沒說話,靜靜地把視線往下調了九十度,就理所當然地成為了應允。

我很開心今天是星期六,昨天下午的咖啡褫奪了我的睡眠義務,所以我決定繼續和我的被子溫存下去。感謝房東把窗子設計在不論我睡在哪個方位都能躲過陽光的地方,從以前到現在,我幾乎閃躲了每一次溫暖的陽光照撫,沒了陽光,我才能安穩地在黑暗裡摸索你,當你暴露在陽光下時,我會閉上眼,拒絕看見你的臉,你的臉對我而言是另一個現實,我不要自己最後是被自己刺激至死。沒意外的話,我會這樣安心地睡足八小時。我哼起節奏極緩的旋律,把涼被蓋在最舒服的位置,準備好好睡去。

你醒著的時間老和我相反,許是多年累至的職業病,你總挑我睡熟的時段來訪,但大部分時間,我還是睡我的。你掀開我的涼被,用你略熱的體溫貼住我腰側,一面用食指輕點我的鼻尖,我幾乎是馬上察覺你今天修剪了指甲,多年培養的默契所致,平常的觸碰其實並不會讓我醒來,但我獨情於你修剪光滑的食指,在幾乎沒有任何摩擦力的動作下,我就是能立刻認出你。

你彷彿是猜中我常哼的那段旋律,順著我腦海的音符一步步挪下你的手指,我驀地睜開眼,我怕癢,這是你我都熟知的事實。見我醒了,你撐起左手臂,我把涼被蓋在你頭上,讓陰影籠下你的臉。你笑了,我聽著你的笑聲,伸出左手貼緊你的臉龐,貪婪地感受只有我才最了解的弧度。一會兒,手痠了、麻了,打算暫作休息,你飛快地抓緊我想垂下的手,把我的手揉進你的線條裡。今天的你特別怪,但也怪的特別,我伏在你耳邊絮叨著愛意: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是多麼地愛你。你也要愛我。因為我愛你。失去表情的你剩下言語的表達和微快的喘息聲,只要我活著一天,你就要愛我ㄧ天,這是我在點下頭時所認定的,那是唯一一條期限永久的律則。突然,你探出涼被,順勢將我也拉出涼被,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你的表情,和還沒遇上你的我有幾分神似。你像是皇帝般地宣告:

「我愛上了另一個人。」

出軌的男人都沒好下場。我即將面對的一切將使我比被火車輾過的痛還要痛,我沒料到我會愛上她,她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好,一無所有的她居然直接走進我的心裡,毫不拖泥帶水,因為她什麼都沒有帶。我不能同時愛兩個女人,我只能在兩段時間裡愛兩個女人,當我知道她已經住進我的心裡時,就知道我不能再愛那個老是喜歡躲在被子裡的她了。

我悄悄地走到她身後,她正專心地伏在桌前,哼著我與她都極熟的旋律,右手指上的筆桿在空中畫了數十個圓,大概又遇到瓶頸了,每每她只要想不出下個章節就會把玩起手上的筆,總是要奮力轉上數百圈才能榨出靈感繼續拓展故事情節,但我與她的續集卻遲遲誕生不了,不管轉多少圈都寫不下去,只得歸論出我與她的故事是沒有農曆十五的月亮,但我仍可把握住這一天以外的日子,至少在我愛上她後,是這樣覺得的。我伸出手,像所有偶像劇男主角一樣蒙住她的雙眼,她驚呼了聲,手上的筆桿硬生生地撞在桌上,吐出幾口鮮豔的墨水,染亂了稿紙上的一角。她連忙移開垂死的筆身,深怕汙掉她花費多時的心血。我包裹住她的肩頭,低聲在她耳邊絮叨著我的愛意:我愛妳。我愛妳。我愛妳。我是多麼的愛妳。只要我愛妳的一天,妳也要愛我。

她笑了,再度哼起幾個音符,聽著滴滴答答的音符,我也笑了。

「想睡了?」

她點下頭表示我對了,我爬梳著她的頭髮,感受髮香在鼻間蔓延的愉悅,她將自己推離書桌,陷進我的懷裡安穩地睡去。她仰面昏睡的模樣挺柔軟,我不禁想起小時候在母親懷裡的耍賴,縱使母親的味道混雜了香水、油煙、香菸、鈔票,卻是我到現在最忘懷不掉的味道。她全身散發出的氣息像她愛用的高腳玻璃杯般透徹,她像是我另一個母親,沒有她,我就沒有眷戀這裡的責任。陷入深眠的她微微被陰影蓋去,我幫她熄燈,將她安置在雙人床上,她纖小的身形只占去三分之一的床位,下一秒,我決定用自己的愛意把剩餘的床位補滿。

我起身,看著身旁熟睡的他,我面無表情地將我的愛意從床上抽去。我不愛他,這是我認為不用轉筆也能寫出來的結局。我愛上了妳,這是我轉斷數十支筆後得到的結論。我開了燈,讓身後的他沒入床上的陰影。替自己倒了杯水,我看著在玻璃杯裡波動的水浪,竟捨不得就口飲去,透明的水點點深邃,似乎不留心掉了滴墨漬進去,我看著逐漸渲染成黑的杯壁,從我的手指竄到左心房的位置,原來,我的心缺了一塊暗色的無情。妳浮現的臉龐將一滴蜿蜒的淚滴在我的手背上,彈上我的心房,瓦解出一塊空位,於是妳大方地進住。從此,我的心才得以完整。

許久不見的妳越發與我相似,一樣的旁分及肩長髮,別著巧緻的蝶翼髮夾,彷彿下一秒就要飛離我們彼此的髮絲,走進了咖啡廳,我們不約而同都點了熱咖啡,有趣的是,我遇上了故人。這個服務生這回可進步些了,無比恭敬地把我倆當成皇帝一樣伺候著,在他殷勤地問過第十次需不需要續杯後,妳看著我,捉狹地笑著:

「怎麼?這回又整上了服務生?」

果然,知我者妳也,於是我回妳一個心機的微笑。

「這次倒還算不上是捉弄呢!只是我一向愛打小報告,如此而已。」

兩匙糖,十五下的順時針攪拌,我喜歡用心肺復甦式的攪和將咖啡調製我最能接受的口感,而妳也是如此。苦甜參半,相輔相成反而是最妙人的精髓,從妳我的契合便能輕易瞧知。喝完面前的咖啡,我沒想續杯,反倒是妳招來了服務生,表示還需要再追加一杯冰咖啡。我疑惑起妳的反常,胃老是病痛不斷的妳,一杯咖啡已是奢侈,為何今天的興致濃到足以把腸胃科醫生的叮嚀全拋諸腦後?熱咖啡已是傷胃,追加的冰咖啡更是足以讓妳賠上更多的健康。我拉緊眉頭,伸手擋住服務生奇快無比的上餐速度。

「沒事幹嘛虐待我?」

「因為妳老是不讓我喝冰咖啡。」

夕陽把妳和冰咖啡的影子縫在一塊,理直氣壯地和我爭論妳的自由,我嘆了口氣表示認輸,用湯匙踢出載浮載沉的冰塊後把咖啡推向妳。

「這樣喝我會比較少痛一點。」

妳喝了一口,滿意地說:

「去掉不該有的東西才是最重要的。」

咖啡廳裡響起我們都熟的旋律,妳時而哼著時而和著,直到我加入主旋律,妳才放心地和我交集在每個最動人的節奏上,這是屬於我和妳的秘密歌。妳的影子蓋過見底的咖啡杯,在我耳邊絮叨著:我愛妳。我愛妳。我愛妳。我真的好愛妳。我希望妳也可以如我愛妳般愛我。這段副歌,我們都熟。

回到家,接到母親的電話,虛應了幾聲後才振起精神來。

「妹妹啊!妳這禮拜回家一趟好嗎?」

「我這禮拜忙,不能回去。」

「可是我跟妳爸很久沒看見妳了,妳就回來讓我們看看嘛!」

「沒那個必要,通電話就夠了。」事實上,只要他們打過來一次,我就立刻換新電話,那對我而言跟髒東西沒兩樣。

拗不過母親的苦苦哀求,我最後還是答應她回家一趟。這時,電視傳來氣象預報員的聲音。

「本周鋒面來臨,全台各地嚴防大雨,請民眾出門攜帶雨具……」我冷笑一下,因為這些年我淋的雨已經夠多夠大了。

回家一趟其實只要一小時車程,但如果可以,我寧願繞遍遠路也不肯提早一分一秒抵達那裡。好不容易拖到家門前,偌大的車庫竟停滿了我在電視上乍舌不已的名牌車,看來他的嗜好又變了。不過也因為如此,我得以將車開往較遠的地方停放,然後用生平最緩慢的步伐走向家門。

我一按門鈴,他的菲傭便迅速地出現在我面前幫我開門,我在心中讚嘆起這個看上去憔悴不已的女人,有機會一定介紹她去那間咖啡廳上班,至少能多救一個是一個。

他的品味一向庸俗,但比起他的人品那可是大大地超越許多。我揀了張沙發坐下,他的菲傭惶誠惶恐地遞上一斤不曉得要價多少的茶葉,我對她笑說:

「瑪麗亞,妳又忘記我只喝熱咖啡的。」

瑪麗亞用力地敲了敲自己的頭,但我想從她幾乎折損的白髮裡應該敲不出太多對我這個既像陌生人又像熟人般的「小姐」的記憶。我不怪她,畢竟我上回見她已經是很久很久之前了。

喝著瑪麗亞不知道從哪生出來的即溶咖啡,忍受著極重的人工味,本來想藉著喝杯好咖啡來釋懷一下不悅的心情,沒想到卻是雪上加霜。得了吧!我本來就沒打算在這裡得到什麼。

在我不耐地換過二十幾次疊腿的姿勢中,瑪麗亞已經說不下幾百次的「先生和太太去應酬,很快就回來了。小姐您再等等吧!」一字不差,彷彿是被人活生生地錄在腦海裡,然後按下重複鍵即安心地離開。這樣的一成不變倒也像極了我對他厭煩的感覺,始終如一。

突然,瑪麗亞猛地跳了半天高,用力地拉了拉身上已經泛黃的圍裙,又伸手攬了攬垂下的髮絲,最後再用手帕擦了擦閃著油光的臉頰,確認完好無誤後走出大廳。

他還是回來了。

一身亞曼尼下的猬瑣,刻意染過的頭髮仍在數量上顯明他的老化,而最讓我感到想作嘔的是他居然還繫著當年我送他的領帶,我暗自厭惡起為何當年沒有一並將它剪碎,留到現在令人反胃。

母親連高跟鞋都還沒脫呢!三步併作兩步地衝到我面前,緊緊地抱住我,像是溺了水的孩子在看到浮木時的反應。這些年,母親的味道還是沒變,一樣是那麼衝突又那麼合拍,直至聞到我記憶的味道,我才卸下部分心房與母親相擁。這時,他粗嘎的聲音瞬間摧毀我架構起來的假象。

「女兒回來就好了,瑪麗亞!去煮幾道小姐愛吃的菜!」

看見瑪麗亞幾乎是如釋重負般地逃進廚房後,我忍不住說:

「想不到這些年過去了,您指使人的習慣倒是一點也沒變啊!」

他像隔著鐵籠似地看著我,彷彿我是什麼吃人的猛獸,母親察覺到氣氛不對,趕緊攬過我的肩說:

「好了,好了,女兒難得回來,你就少說幾句嘛!」

還是母親會說話,難怪能在他的制度下生活完存,但我可沒母親這般好性子,就算有,也早已消耗殆盡。

「不用您費心了,我這趟回來就只是看看有沒有什麼值得開心的事情,既然您看上去還挺不錯的,那我就沒有留下來的必要了。」

「妳看看妳怎麼教女兒的?才幾年不見就會忤逆我了,是希望我早死好繼承財產是不是?」

我才剛離開客廳就聽到他大聲喝斥母親的聲音,以前的自己也許會護著母親,但現在的我不同了。我平靜地踩在客廳與玄關的交集線上,對著幾公尺外的他說:

「你的髒錢自己留好,免得以後付不起醫療費。」

大力地關上鐵門,心裡陣陣歡愉,一走出來,我便看見他在向我招手,但身旁還跟了一個妳。夜色被上頭的月亮遮住,幾縷光折了下來,我們三個難得聚在一塊,是該好好聊聊……。

我愛過她愛過你愛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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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翎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