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氣息被冬天偷渡過來,說好的低溫並沒有準時報到,她只能在微弱的涼意下拼湊對冬天的印象。她胡亂地在空中撈了一把空氣,卻怎麼都無法用想像力把它們變成皚皚百雪。反而是手指的關節微慍,賭氣似地抖落週遭的暖意。打從她睜開雙眼,就感受到窗外挑釁的陽光,她無奈地收攏冬天相當殺風景的涼被,突然想要試著用一個反手把整個不屬於冬天的溫暖捆進她手上的布料裡,但是暖意太澎湃了,她不想讓自己的一時錯誤而燒毀一件被子,只得作罷。

不知道老哥的奶茶今天冰不冰?饅頭熱不熱?她邊想著邊走進淋浴間,試著用不冰也不熱的水洗去身上昨夜的期待與今早的失落,水珠爬過她身上的每個地方,靈巧地沒掉入任何一個毛細孔中,炫耀似地在鏡前宣告勝利。她的嘴角扯出一個不冰也不熱的弧度,走出淋浴間,擺擺手,讓浴巾上的毛絲和水珠在裡頭進行延長賽。她不想把時間留在沒必要的對峙上,她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走下三十五階的水泥階梯後,往東繼續走了一百三十步,然後抬起頭,向九點鐘方向的老哥打了一個不偏不倚的招呼。

她都還沒坐在老哥為她準備的位置呢!老哥就已經把冒著不規則煙流的冰奶茶和熱饅頭擺上了。遇熱凝結的小水滴成群結隊地猛抓著空氣往上跳,時現時滅的煙絲像是從冰奶茶裡懸拉起來的細緻,讓她想起《阿拉丁》裡面那個無所不能的神燈精靈。可惜這個山寨版的尾巴並不能替她做些什麼,就連趕跑些許陽光的功能也沒有。她的眼神隨著杯裡的奶茶流動,險些撞上了漂浮在其中的碎冰,眼白染上了淺褐色,看見的卻還是自己。奶白的饅頭像是頑皮的孩子,在她手上恣意亂跳,她只得把微量的唾液灑在上頭,試著降低饅頭的戾氣。捏出一口熱饅頭,輕輕地蘸上冰奶茶,然後她便可以開始欣賞冰熱交織的衝突。冰奶茶帶著淺褐軍團一舉殺進熱饅頭的領域,以希特勒永遠想不到的速度攻竄每處皎白的柔軟,當熱饅頭嚶嚶嚀嚀地逐漸縮起體積時,冰奶茶卻已經成為溫奶茶了。

這局,雙方仍然維持平手。

一拳頭大的熱饅頭槓上一咖啡杯大的冰奶茶,幾百次的交戰都苦無結果,最後溫順的還是她的胃。

周而復始,始而復周,她的胃還是維持在一個毫無失準的秤上,就像自己的日子一樣。

 

其實,老哥本來不會煮奶茶和揉饅頭。

老哥順利地從醫學系畢業後,就安安靜靜地窩進父母出錢替自己開的診所。老哥談過的戀愛倒是比吃過的麵包還要多,老哥寧願花十年的時間好好去愛上一個人,也不願意花十分鐘的時間去找到一間好吃的餐廳。愛情對老哥而言,就像一小塊不穩定的拼圖,費勁把它嵌進人生裡,卻又會突然鬆脫出生活。

 老哥之所以會認識她,她之所以會認識老哥,是一杯奶茶和一個饅頭的相遇。

 那天不是她要等的夏天,睡眠不足造成的失溫讓她打了好幾個哆嗦,不斷呵出的熱氣被冬日惡意地變成清冷的水珠,正在吞噬她雙手僅存的熱度。一個沒留神,她就將自己的健康拋擲給冷氣團,換來一款甩脫不掉的病毒。

三十五階樓梯和一百三十步後,她瞥見九點鐘方向的小診所。看著裝扮像大饅頭的自己,正貪求著衣物供給的熱度,決心趕緊上門看診。

 老哥打開診所的鐵門,掛上看診的牌子,隨手把護士留給自己說要請假的字條扔進垃圾桶裡,但連老哥自己都沒注意到,桶裡已經被一堆醒目的相同字條給佔據了。老哥打開小冰箱,從裡頭仔細地翻出一包即溶奶茶,已經冷出結晶的包裝賭氣地分泌出小水滴試著阻止老哥拆開它。老哥哪裡介意?唰地一聲!包裝就被銳利的刀鋒裁開了。內容物被精準地留在包裝的殘骸中,在老哥的臉影下縮頭縮尾。接著,老哥用熱情的水湊合所有粉狀的奶茶,更把儀式選在一只雕琢精美的側尾杯裡舉行,在愛情的大千世界裡,老哥正湊下鼻尖去感受熱戀所帶來的甜度。

門外,突然傳來風鈴被驚動的聲響。

老哥探出頭,在注意到她厚重的冬衣以及活性碳口罩前,已經先把目光聚焦在她的左耳上。

那是一枚碎鑽耳環,正緊咬著她慘白的耳垂。

老哥沒因為看見她而專業地扣上散落整排的醫師袍,只是伸出空著的右手在櫃檯下翻出一張空白的病歷,用眼神示意她上前填寫。

她順從地坐下,在病歷上蜿蜒自己似貓的筆跡。老哥的眼白閃著些許透明的裂痕,感覺自己左手的杯環正在溶化,溫和地像隨時要刺穿食指般前的寧靜,老哥覺得自己的白袍已經從左胸延燒起,即將容忍不住錯動的心跳。

突然,她停止手腕的動作,將手掌變成袋鼠寶寶,縮進暖暖包缝貼而成的育兒袋裡。老哥把病歷拿開,將左手的杯子放在她面前。

喝點奶茶暖一下吧!

她仍順從地用右手食指扣住杯環,在老哥唇邊的對面喝了一口奶茶。接著,把自己的味覺擱淺在上頭。

這樣的奶茶配饅頭剛好。會達成平衡。

然後,老哥取下自己右耳的銀環,輕輕地戴上她的右耳。

現在,才算平衡。

於是,一對耳環在空氣中契合地擊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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