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鬧鐘還沒響之前,K少有地先睜開半瞇的雙眼,伸展著左手臂,在確認身邊還是沒有人的同時,掂量著自己是不是還在剛剛的夢境裡。

深灰色的窗簾苦守著最後一道防線,誓死捍衛床上那個女人。

見不得光的女人。

直條紋的睡衣,直條紋的枕套,直條紋的被單,女人總是輕而易舉就把自己陷在一個犯人的區域裡。

K卻不是犯人,相反地,這種布置一直讓K感到非常安心,K後來就成為一個在直線與灰色之間游走的人。她常常把厚重的冬季棉被堆在自己身旁,假裝這張雙人床不只有自己擁有溫度,假裝有一個人心甘情願地陪著自己平躺在床上,這樣的想像讓房間的佈置像極了天堂。

事實上,也真的有這麼一個人曾經存在過。K經歷過一段很長的日夜顛倒的生活,在半夜三點的時候,那個人會無視K的大叫,煮出一碗加蛋的泡麵,而那個味道,K到現在還是煮不出來。

水滾,下麵,下調味料,打蛋,小火滾一分鐘,起鍋。

K熬夜的日子多長,那個人就煮了多長的泡麵加蛋,K捧著銀灰色的鋼碗,不曉得為什麼一樣的材料,一樣的做法,一樣的步驟,就是少了一個味道。

隔天,K走到隔壁的五金行買了一個嶄新的不鏽鋼碗,重新煮了一碗泡麵加蛋,當她捲起一筷子麵體入口,像點了一根火柴的小女孩,終於看到她最想見的人。

抹了抹嘴巴,K察覺自己確實已經不在夢境裡,夢境內的自己每天都要買一個新的不鏽鋼碗為自己點一根火柴;夢境外的自己必須按照鬧鐘的規劃在床上醒來。比起每天固定的那二十四個小時,其實K更喜歡夢境替自己延伸的那十分鐘,那會讓自己像一顆充飽的電池,更有力氣走出灰色直條紋的世界。一走出來,就又開始想念隔日的十分鐘。K多想把自己換成浮游,用十分鐘交換人類冗長的二十四小時。

日子若快樂,十分鐘足矣。

K上班的路上總是集結大量的黃燈,每天都要急速催著小綿羊筆直衝刺,闖過一個是一個,抵達公司的那一剎那,還能湧上一股類似呱呱墜地的鬆脫感。K牽著小綿羊,沿著公司周圍慢步行走,好不容易瞄到一個壓著紅線的停車格,旁邊停了兩輛野狼,讓K有點進退兩難。早晨的風往往有點涼意,鼓吹著K用力把小綿羊塞到兩隻野狼中間,任由牠自生自滅。

走上人行道,那些想賺上班族第一份餐錢的流動攤販壁壘分明,賣飯糰的在最左邊,但凡尺寸、口味、數量都是客製化的範疇,臉書按讚還多送一顆,買十個也多送一顆,K曾經買過一次,在年輕老闆開箱取貨時瞥過一眼,粉紅色保麗龍裡隔了一塊珍珠板,左邊是按讚送的,右邊是滿額送的,K不知道這兩種有什麼值得分開的意義,但仔細一想,不一樣的人事物,隔開還是比在一塊好。

人行道右側是賣中式早餐的,精明的老闆娘在對街開了一間咖啡廳,研究個把月這棟大樓所有人士的行進路線後,呼喊著還在放暑假的女兒,每天早上推著批來的蛋餅、吐司、三明治和冰熱兩種咖啡,找了人行道旁枝葉最外擴的那棵樹當據點,用一杯又一杯的咖啡誘惑剛睡醒的上班族,順手結帳推車裡的食物。比起飯糰,K更願意挑選推車裡的吐司或是蛋餅,她的胃早已被長年的熬夜給傷透了,一顆拳頭大的飯糰極大可能佔據她兩餐的胃容量,大大牴觸她一餐不容拖成第二餐的原則,那會讓她覺得始終停留在前一餐,而遲遲無法進到下一餐。

走遠些,還有兩家對角的早餐店面,一間主打悠活蔬食,一間主打種類多樣,兩間店的客群從未衝突,不用打卡的主管級人物與使勁衝刺拚全勤的基層人物,以店面為基準,形成兩條平行線。

儘管早餐供應方佔據了兩個街區的勢力範圍,但始終維持一定人潮的還是那間中等偏小的便利商店。K最常光顧這裡的早餐,不論心情好壞,就是能在滿滿的食物櫃上挑到符合的項目,那怕只是一瓶優酪乳,也可以讓她認真應付完今天剩餘的十五個小時。

從刷卡到全數開啟電腦所有工作必備程式,今天K耗費將近二十分鐘,她抽出一張空白紙,模稜兩可地畫了一個圓餅,準備量化自己這二十四小時的已知用途與未知用途。

4%:起床、早餐、通勤

2%:等與會人到齊

6%:午餐

20%:開會

33%:工作

5%:晚餐

30%:睡覺

K轉著筆桿,有點詫異居然六條線就畫完自己今天這二十四小時的去向。在第一個圓餅的旁邊,K又加了一個小圓餅。

55%:工作

45%:非工作

一條線,楚漢就此相爭,無論再怎麼爭,也爭不過那區區二十四小時的圓。今天項羽可以帶著虞姬上位,明日劉邦還是能逼著項羽自刎烏江,K這樣想著,拿起黑筆用力畫糊那兩個圓,只要圓沒了,是不是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K自問,答案卻鯁在喉間上不來,頹然地放下筆,K咳了幾聲,也不見答案現身,身後的同事問了幾句,不痛不癢回了,接著就是漫天大吵的電話聲,這些總喜歡追著她問為什麼的客戶們,總會從她口中得到一個千篇一律的答覆。長久下來,K已經不問自己為什麼了,問句的身後總跟著一個鐵鉤,把K的身體弄得千瘡百孔,K已經分不清究竟是刺下去的當下最痛,還是反覆拉扯的過程最痛。腳邊有數不清的生鏽鐵鉤,每支或多或少都帶了一些暗紅色液體,在恍若龜裂的泥漆地板上嘗試逆行,以更多血肉的地方為目標,持續進行著類似搶孤的攀爬儀式。

當整間辦公室只剩下K的時候,一起身就能清楚地聽到鐵製品晃動的聲音,跟女職員樣式多款的耳環玲瑯聲不同,空氣中滿是鏽蝕的味道,日光燈逐漸染上一層霧濛濛的灰,那時,時針與分針恰好停在九點的位置,促使K趕緊收拾雜物,掙脫那一身老舊的腥味,刷下公司最晚的卡。

人行道下,紅線上,兩台野狼兩敗俱傷後各自負傷離去,K的小綿羊還溫溫順順留在原地,挺直了中柱等著K走出大樓。K有感而發,在返家的路上餵了牠五十元的無鉛汽油,順便給自己買了盒五十元的便當,用盡身上最後一點紅。

回家的路因為黃燈下班之後顯得格外順暢,不用刻意計算也可直行過一整條綠燈大道,在停車時,K抬頭看了下九點半的夜空,發現自己其實不喜歡這種黑。在K心中,黑色一直不是她的首選,她每段關於黑色的回憶都有鐵鏽的腥味,像是穿插在敘事中的極短篇,每個中場結局都突兀的令她害怕。她想起了那個幫她煮過泡麵加蛋的人,卻執拗地將記憶停留在他遞過來的鐵灰小鍋,只要泛起的煙霧夠多,她就可以在每天的那十分鐘裡,擁抱面貌模糊的他。

K的套房其實像是一間暗房,幾縷細麻繩牽出數張網,上頭用軟木夾固定為數不少的照片,有被拍的,也有拍出去的,有花花草草,也有人物動物,K少有的樂趣是隨手將這些照片擺弄成今天應有的順序,她很少改變照片的數量,也不反對自己出現在照片中,更多時候,她反而更喜歡站在框架外面凝視自己,只有在這個時候,她會覺得自己像是人生的劇作家,可以隨心遣動所有既有元素,從根本上滿足她。

那個五十元便當已經冷了,空氣中開始鑽出一股酸味,K嘆了一口氣,把便當掃進垃圾桶裡,從高處跌落的木質盒板四分五裂,K轉過身,看到的那一幕剛好是酸菜緊巴著毫無溫度的白飯,恰如其分地演繹了一個殉情的死狀。K絲毫忘記自己兇手的身分,快門一按就留存了一副最美的樣子。半小時後,細麻繩被夾上一位新朋友,順序後面數過來第二張,排在點火柴的小女孩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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