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很快就到了,當我跟Kenny道別時,少有地多抱了她兩秒,還惹來她調侃似地說又不是再也不見。我沒有回話,低頭背著包包走出門。我感覺每多說一句,每多看她一眼,就會湧上無數的罪惡感。
火車準時發動了,我托著下巴望著窗外倏忽即逝的風景,耳機聽的是《Funnel of love》,為愛所困,我知道有一部份的我其實一直還活在過去,幻想與程凡可能的未來,他一直都是那個人,儘管另一部份的我極力想把他的一切壓入深不見底的湖水,但他就是可以在不經意間運用各種方式浮上我的心頭。
幾個同學曾說過我給人的感覺就是淡淡的,很正常的一個正常人。也許有點過於冷淡了吧,但又能適時地釋出一些與人交際的溫度,就又回復正常了。
是了,我是吝惜著剩餘的情感,儘管有時會感到寂寞,但寂寞相對而言,也是我用來逃避的圈子,只要不再往前,就不會被前方為知的一切傷害,這是程凡那天點醒我的最大感悟。
車廂響起到站的聲音,我握緊車票走出火車,還沒出月台,就已經看到老媽在外面向我招手。
坐在副駕駛座,老媽熟練地把車子開出停車場,久違的台北天空映入眼簾,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沒回來,總覺得天空中的一切都有些褶皺,像是用力擤著鼻涕,扭曲所有五官,不難看,只是無來由地會讓人揪心。
老媽問了幾句學校的事情,興致勃勃地開始說起程凡。
「說起妳雅惠阿姨那個老二真的很有才華欸!年紀輕輕就已經拿到外國大學的碩士學位了,聽說也有在那邊得了什麼獎。真好命。」
我沒有接話,只是一直看著窗外。老媽以為我是因為坐車太累,也就沒有逼我一定要跟她對話,自顧自地繼續幫我把這兩年來程凡的一切事物補齊。
「不過他都28歲了,也沒聽妳雅惠阿姨說有交什麼女朋友,是不是學藝術的人,眼光都特別高啊……」
我聽到這邊,只是不著痕跡地苦笑了一下。女朋友?他怎麼可能會有女朋友,他可是連對像我這樣死心塌地愛了他五年的女人都能婉言拒絕的程凡。
回到家,老媽催促我趕緊換衣服,雅惠阿姨的宴會向來只有早到沒有晚到的份。
我走到房間,打開衣櫃,右手不自覺地拉出那件洋裝。
把洋裝放在身上比了比,想起那天也是穿了這件裙子,仔細端詳,鏡子裡的自己其實沒有什麼變化,但儘管穿著同一件衣服,也已經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了。
當車子開到程家訂的酒店,門口早已站滿穿著正式服裝的男女。我一下車,雅惠阿姨一眼就認出我,她親熱地拉著我的手,邊跟媽說:「小蕙真的越來越漂亮耶!在台中念書有沒有人追啊?」
老媽笑著說:「這倒是沒聽她說,應該是沒有吧!」
雅惠阿姨勾了我媽的手,在她手上拍了拍。
「現在年輕人都不知道眼光怎麼高了,我們家那個也是,出去那兩年也沒聽說交過女朋友,我都跟他說不介意外國媳婦了,他還是一個都沒帶回來給我們看過。」
「不會啦!左右小凡也才幾歲,多看看比較保險啦!」老媽搭著雅惠阿姨的手安慰她。
兩個女人一前一後走入會場,我幫老媽盛了一盤沙拉,自己端了一盤水果默默避到會場角落,一個最安全的位置。
愉悅的氣氛散落在整個宴會廳,我遠遠看著程伯伯挽著雅惠阿姨,熟練地接受親朋好友的祝福,但本應是主角的程凡卻一直沒出現。
想到這,我低頭一笑,可不是嗎?程凡最討厭這種場合,又怎麼會準時出席呢?說不定他壓根就不會出現,這樣顯得一聽到他就奔回來的我格外愚蠢。
我自詡了解他的優越感頓時煙消雲散。
雜沓的人群中,侍者快步穿梭,時不時確認賓客是否滿意,我驀然找不到自己的定點,以往這種場合,都是因為程凡我才會出席,因為我覺得這些人一輩子都不見得會有一次交集,我也壓根不想知道他們的事,卻還要假裝著真實的自己笑語晏晏,也或許是我更喜歡置身事外的感覺。
在漩渦中心總是更容易陷入。
夜漸漸深了,我走到落地窗前,看著底下那條亮晃晃的馬路,像是鑲滿珠寶似的,比宴會廳內亮麗的水晶燈更吸引我。
「就知道妳會在這裡。」熟悉的聲音響起,我沒有轉頭,但落地窗的倒影以更快的速度映入我的雙眼。
一個失手,餐盤逕直落到地上,同時也像是落在我的心上,漾起一片片漣漪。
程凡彎腰撿起餐盤,向跑上前想收拾的侍者揮手表示無須幫忙。
侍者離開後,我還是僵直在原地,腦中一片空白,程凡走到我身旁,順著我的視線看著窗外那條馬路,跟我一起直視著前方。
晌久,終是他打破沉默。
「蕙,好久不見。」
我沒有回他,甚至五官連一點動作都沒有,我還不知道要怎麼面對他,更不知道他會以這樣的方式重新出現在我面前。只有雙手緊緊地握成拳頭,但我握得越緊,越是感受不到指甲陷進肉時應該要有的痛楚。
「妳是不想說話還是無話可說?」程凡仍直視前方。
「你想要我說什麼?」我不自覺開始繃緊腳趾,但卻不是因為高跟鞋的緣故。
「我以為妳會有很多話要跟我說。」程凡喝了一口香檳,而我卻因為他的這句話將頭轉向他。
「我要說的,都已經說完了。」也把不該說的都說完了。
這次,換程凡沉默了。
縱使這兩年仍不時在腦海中勾勒他的一切,但等真正見到時,卻又覺得不真實。他還是一樣,剪裁簡單的白襯衫,隨興地紮在褲腰上,套了一件銀灰西裝外套,微敞的領口裡,還是那條皮鏈串著的鑽飾。
當然,那顆蜇伏在右耳的耳環也在。
什麼都沒變,但也什麼都變了。
那天的感覺開始清晰,也是這樣的沉默,也是這樣的我和他。讓我下意識想趕快逃離。
「小凡!來了怎麼也不說一聲?」雅惠阿姨快步走過來,我趕緊欠身讓開。
「沒有啦!媽,想說妳還在跟朋友聊天就沒有過去打擾了。」像是剛剛那陣沉默完全不存在似的,程凡已經換上充滿笑意的語氣。
「小蕙,妳也在啊!怎麼不一起過來聊天呢?跟小凡躲在這裡幹嘛?敘舊還是講什麼悄悄話?」雅惠阿姨看向我,一臉高深莫測的表情,在背對程凡的時候,朝我眨了下眼睛。
在以前,我也許會對她這樣的眼神感到竊喜,雅惠阿姨一直樂見我與程凡走近,畢竟與其將來可能要跟一個陌生人相處,還不如從小就熟知根柢的我;但現在看她的眼神,我反而從心裡冒出一個又一個用苦澀圈出的水泡。
程凡的眼光在我身上打了個轉,攬著雅惠阿姨的肩膀說:「媽,我跟小蕙講些話,等下再過去。」
「好好好,你們年輕人比較有話題,我就不當電燈泡了。」
雅惠阿姨笑得合不攏嘴,幾乎是踩著輕盈的腳步回到朋友圈,她以為她的心願又大大往前推進了一步,但只有知道事實的我們才知道,一切不過是濺過水平面的小石子,儘管留下痕跡,但也不過短倏一會罷了。
待雅惠阿姨走遠,我搶先道:「我想我們沒有敘舊的必要吧!抱歉,我先失陪了。」我發現自己其實很害怕跟程凡待在一起,也許是下意識地害怕又會聽到什麼不利於自己的話語。
當我轉頭準備走開時,程凡將左手打直,攔在我腰前的位置。
我訝異地回頭,卻發現他出現了一個我從未看過的表情。
認真,嚴肅,溫柔,欣慰。我甚至沒有辦法解析出他眼神裡的情緒究竟是什麼。
「跟我走。」程凡拉了我的手就往宴會廳門口走。
事出突然,我甚至忘記應該要擺脫他,就愣愣地任由他把我帶出宴會廳。
在晃動厲害的車身上,幾盞路燈擺盪在我眼前,像夜晚幾隻螢火蟲勾勒的軌跡,絢麗而蒼涼地在我身上打下幾縷光亮。
沿路的風景是早就熟悉的了,以前,每當程凡遇到瓶頸時,就會固定到這家叫做May的咖啡廳。他們家的咖啡不是最好喝的,環境也不是最好的,但程凡說過,這裡有一種讓他覺得舒適的氛圍,就像電池回到充電座的感覺。為了體驗他說的感覺,只要我一有空就往May跑,奢望自己能藉由長久待在這裡而沾上一絲絲可以讓程凡感到舒適的氣息。但自從那天起,我就不再光臨May,深怕往事像硫酸一樣腐蝕自己。
程凡停在May的店門前,一下車就握著我右手腕進了May。
風鈴一響,在吧檯的老闆娘探出頭,看見是我們,語氣帶了點驚訝。
「欸好久不見了耶,你們好久沒來了。」她說的是「我們」。
程凡轉頭看了我一眼,這次我好像可以解讀出一點點其中的感覺。
坐在熟悉的位置上,我還是無法放鬆心情,程凡一如往常地點餐,也順手替我點了一杯拿鐵,儘管我從未在他面前喝過拿鐵,我卻知道他一定會點一杯熱美式,半包糖,不要奶精,果然,「老闆娘,還要一杯熱美式,半包糖,不要奶精。」
看吧,我熟知他的一切,但他卻對我一無所知。他知道的一切都是我自願奉告的,我知道的一切都是我費盡心思取得的。
自以為的一切。
等到飲料上桌,我拿著調棒在咖啡杯裡自顧自地繞著不規矩的圓,上頭的奶泡很快就被我打散,遍布在深褐色的液體上載浮載沉。
程凡喝了一口咖啡,雙手交疊在桌上,似乎也在思考著要說什麼。
「我跟他分手了。」
像是憑空炸下一個響雷,我停止攪拌咖啡的手,抬起頭。
我們都知道,那個「他」是誰。
「我很遺憾。」我不由衷地丟出這句話。
吧檯旁擺了一株分成新枝的半枝蓮,以前常覺得這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沒有節操的植物,只要給點水,就算割下好幾塊臂膀,也能迅速地冒出新芽,接著長出翠綠的葉子,儼然又是重生的一株。
可現在重新審視它,也許就是因為它的耐生,所以才能努力存活這麼久。就像我對程凡,雖然已經得知他的性向,但卻還嘗試著掙扎,希望能到達他舉目可及的高度。
愛無所謂對錯,愛的多的那個人,本來就會多付出一點。
程凡深深吸了一口氣,握住我拿著攪拌棒的右手,語出驚人。
「我們在一起吧!」
那時,我才知道,原來頓時失去所有知覺是這樣的感覺。
「我不懂。」
「這不就是妳要的嗎?」是啊!這曾經是我最想要聽見的話,但你已經錯過說這句話的最佳時機了。
「對不起,我沒辦法。」
像是那天的角色彼此互換了,程凡拒絕我,我拒絕程凡,難道我跟他之間只能永無止盡地拒絕對方?
「怎麼會沒辦法?蕙,妳那天……」
「拜託不要提起那天,那天是我人生中最後悔的一天。」這應該是我認識程凡這麼久,第一次打斷他說話。
「這幾年來,我喜歡著你的一切,但是你親口說你愛的是別人,臨走前也不忘要我去找愛我的人。現在你回來了,分手了,就想起還有一個愛著你的人。程凡,在你心中,我到底算什麼?」所有悲傷盡數逼著淚水迸出眼眶,我用力將雙眼往上睜,試圖攔截即將潰堤的情緒。
「和我在一起,不好嗎?我們有過約定,妳要當我的編劇,我要導妳的劇本啊。」程凡看著我,越發緊地握住我的手。
在他的眼中,我看到那天的自己。
我咬緊牙,硬生生地吞下想大喊出聲的慾望。
我想我懂了,要想最快讓傷口癒合的方法,就是再撕裂它一次,只要讓身體感受到更多外在的損害,才能派遣更多的修復細胞在傷口上進行撫慰。
我們還回的去以前嗎?
多麼令人意外,本以為再也不會跟程凡有所交集,卻還是一直離不開有關他的一切。人,真的是一種矛盾的動物,甚至,也是一種善於偽裝的動物。
假裝不在意,假裝不在乎,以為這樣就會瞞過所有人。
自欺欺人。
「我有喜歡的人了。」像是扭轉劇本一般,我接著說出他那天對我說的話。
程凡放開我的手,沒有露出一絲震驚的表情,相反地,他居然笑了起來。
「妳還要自欺欺人下去嗎?妳喜歡的人究竟是我還是別人,妳應該會是最清楚的人吧。」
「我不懂你說的話。」為什麼程凡可以這麼理直氣壯?
「我看過妳的部落格。」程凡一句話竟將我堵在角落無法回應。
「妳相不相信,從文字是可以看出作者的情緒的。儘管妳現在多麼否認,但妳否認不了那些文字中,對我這幾年的感覺。」
「你一直都知道?」知道部落格的存在還是知道我對你的感覺。
「不,是那天妳離開我家後,我才想起部落格的存在。」
話已至此,我像是赤裸裸地站在程凡面前,他說他看過那些文章,知道這七年來我對他所有想說卻不能說的話,我想說些什麼為自己辯白,但話到舌尖卻發現只有陣陣的麻木感。
「就是因為我知道妳有多愛我,所以我才來找妳,這不是妳想要的嗎?」程凡又說了一次。
這是我想要的嗎?在認識Kenny前的五年,我所有努力的目標,最終的頂點不就是程凡嗎?現在程凡真的出現了,也終於願意愛我,我卻猶豫了。
Kenny怎麼辦?
一個念頭像閃電般劃過我幾近厚重的思緒,對啊,Kenny怎麼辦?
「哥,在兩年前,我就已經被你拒絕了。現在,我也依照你當初的囑託,找到喜歡的人,而她也喜歡我,甚至不介意我心中仍為你留了一個位置。我不能拒絕她,我不想讓她變成兩年前的我。對不起,我先走了。」我快速地起身,跑出咖啡店,下一秒就攔到一台計程車。在這個時候,我才真正有回到台北的感覺。
坐在車內,我從後照鏡看到程凡並沒有追出來。
也許我們都該好好冷靜一下。
回到家,家裡空無一人,我傳了個訊息給老媽說台中有急事,抓了衣服就趕去搭最後一班回台中的車。
※我好想快點看到Ken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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