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你認識在彼此的父母的交情裡。認識你多久,我就深陷兩難多久。
不知不覺,你在我的心裡耕耘到了第五年。
當初,因為你的笑和溫柔,因為你談電影、談藝術的神情……
因為你是你,所以我愛上你。
為了你,我執意留長國中被迫剪短的頭髮,只因為你曾經隨口一句說圓臉的女孩子留長髮好看。甚至經常出席雙方父母的公司聚會,儘管我非常不喜歡這種客套不已的場合。但只要你在,我就能找到與會的動力。
你的父母都說我是一個有主見難得又體貼的女孩子,老拉著我跟母親笑說以後不知哪家有福氣的男孩子能娶到我之類的話……卻從未看見我的目光始終停在你身上。
逢年過節的,我總是自告奮勇地替母親向你的父母親送禮道賀,從他們滿意的表情裡,我幾度脫口而出我最喜歡的人就是你。
從你的兄弟口中,我總是半聊天半認真地了解你的喜好。舉凡你喜歡的音樂、你喜歡的導演、你喜歡的顏色……雖然從中順便了解你們家所有人的喜好,但只有你的喜好,我背的比任何考試科目還熟。
因為你的專業是電影導演,一年到頭不是在工作室忙碌地穿梭,就是在外頭東奔西跑,連家也很少回。手機也形同虛設,常常都是副導演或是場記接的電話。劈頭就是一句:「誰找程凡?他很忙,現在沒辦法聽電話。」嚇得我連話也不敢講,總是等對方喂喂喂了老半天,才迅速補上一句:「抱歉我打錯電話了。」按下結束通話鍵,躲在手機旁邊深呼吸。
這樣的經驗多了,在某次的父母公司聚會上,你還笑著問我:「幹嘛每次都說自己打錯電話?害我同學以為妳是詐騙集團。還問我說是不是我太值錢了,讓同一個集團的人一直打電話給你……」我只能陪著笑,說是因為聽到女生的聲音,以為撥錯電話。當然,這樣的理由只有我自己才相信。你當下也只給我幾個歉意的笑。但你的歉意笑容讓我瞬間忘記第一次打你電話就聽到女孩子聲音的無來由不悅。
為了讓我不再蒙冤,你甚至邀我參觀你的工作室,我則因為能更加認識你而沾沾自喜。
記得那是一個你的作品獲得代表參賽的慶功宴,整個工作室的器材都被搬到最角落,空出一個不小的空間,但也放不下你們的狂歡。
那時我和你的工作團隊已經熟稔,負責燈光的阿冉把整個工作室弄得像夜店一樣,音效小葉喝了幾瓶酒,拿著阿冉的燈架就當成麥克風大唱起來。其他像是場記艾倫、剪接麥可都各拿著一瓶酒按著你,說平常都把他們當狗使喚,現在終於有機會報仇之類的話。而你也是笑笑的乾掉遞上來的酒。
認識你這麼久,我一早就知道你的好酒量。
等到你的團隊醉的醉、睡的睡,我拿了一瓶毫不應景的可樂靠近你,對你笑了笑。
「哥,恭喜你。」
「謝啦!就知道可以放心妳,不用我叮嚀妳也沒喝酒。」從你的眼裡,我看到了讚賞,卻不是我要的。
整個工作室只剩下我和你還是清醒的人類,於是我們開始認分地整理環境。在我吃力地打包好一袋酒瓶後,你的聲音從我背後傳來。
「蕙,妳有在寫東西對不對?」
我停下手中的動作,腦中快速閃過部落格的所有東西,那些都是我訴諸愛意的文字群,因為都是用你為人稱,所以沒道理被發現才對。
「蕙?」你的聲音裡有明顯的疑惑。
我轉過身,一副輕鬆的樣子。
「對啊!哥你怎麼知道?」你不可能知道我把你寫進部落格所有的文章裡。
「就我媽跟我說的啊!她上次聽妳媽說妳每天都固定在網路上寫東西的樣子。」
「是啊!是有在寫點東西……」看來你是真的沒看過,表情才能這樣鎮靜。
「那有沒有考慮念中文系,以後當個編劇?也許我們以後會有合作機會喔!」
我要我要我要!我在心中吶喊,這是你第一次主動和我聊起未來。
我拿起一個空酒瓶,在空中向你舉杯。
「好啊!未來的金獎導演都已經出口相約了,小妹自當奉陪到底。」
「妳也是,敬未來的金獎編劇。」
兩個空酒瓶,在空中看見我和你彼此的笑意。
回到家,我立刻上網將所有中文系的資料都影印下來,包括入學成績、畢業出路等,我像是著魔般地勾勒未來和你的接觸。
父母對我這麼早就立定志向的動作感到十分欣慰,只有我一個人知道,為了你,我可以做到更多事。甚至為了盡早考上大學,我選擇了推甄,開始積極地活躍於文學領域,舉凡社團、競賽、志工等,甚至也會自費參加編劇培訓營,就為了可以讓你導我寫的劇本。
很快地,你的畢業製作來臨,每天更是忙得昏天暗地,我也因為大考將近,少了許多到工作室的次數。我一心期待可以親口告訴你我正在為了我們的未來努力所做的事。
大考結束,我走出考場,伸了一個懶腰,走向我已規劃好的升學人生。
一連串的備審資料和模擬面試讓我暫時忘記和你聯繫,我幾乎是將這件事放在生命最高的燃燒點上,就希望有一天可以一起站在頒獎典禮上接受大家的掌聲。
還有,被你接受。
當錄取通知寄到手上,我甚至還來不及撥電話告訴你這個好消息,你就送我一個大消息。
「小蕙啊!妳雅惠阿姨家的老二聽說申請到巴黎電影學院研究所耶!原來拍電影也可以這麼有出息啊……」母親的話已經不只像是一碗澆在我頭上的冰水,而是讓我瞬間在原地被凍成一塊冰。
巴黎?那是一個多遠的地方?是否遠到足以讓你忘記臺灣,忘記我?
天人交戰了幾個月,看著行事曆上再撕下一張就是你出國的日子,我急了。像逐漸被放空的汽球,深怕洩光氣息後……
被拋棄。
我決定豁出去了。
信寫了又揉、揉了又寫,我難過自己居然只寫得出幾行字,平日嫺熟的文字已經離去,我好困擾該如何讓你明白我,以及這些年的感覺。
最後,那封信還是完成了,用一張信紙的篇幅,寫下我對你長達五年的愛意。
沒有事先告訴你,我逕自騎到你家門口。用畢生最慢的動作按下門鈴。
也許是我挑的時間太好,你父母早在十分鐘前就出門與客戶洽公,兄弟們也都因為學校的社團活動而不在家。
你招呼我坐下,用我最不能抵抗的笑容問我:
「喝什麼?家裡只有柳橙汁跟檸檬汁。」
「水就好,溫的,謝謝。」我不經意的脫口而出,那是你哥告訴過我的,你只喝溫水的習慣。
你把溫水放在我面前,拉了椅子坐在我對面。
「怎麼這時候過來?」你把右手托在臉頰上,眼睛盯著我。
「有事情……」生平我第一次結巴,明明拿過幾個演說比賽名次的豐功偉業,在愛情面前跑的無影無蹤。
「跟我有關?」
「嗯……聽說你下個月就要去巴黎了。」儘管我已經知道這個消息,卻想要從你的口中聽到那個答案。
「妳知道了啊!一定是我媽跟妳媽說的!本來想要親自跟妳說的,只是妳媽說妳也在準備推甄,就沒想打擾妳了。」你換了手,翻了一下桌上的手機。
「要去多久?還會回來嗎?」我捏緊包包,心中不停祈禱可以聽到想聽的答案。
「順利的話可能兩年吧!可是拿到學位後可能會繼續留在那邊看看,畢竟巴黎是我的夢想之都……我有很多崇拜的導演都從那裡出來的……」你滔滔不絕地說著那些導演的名字,眼神裡有與我反差極大的神采。
「是嗎……不回來了……」我反覆咀嚼這句話,突然想到書桌上那張錄取通知,上頭的標楷字彷彿在嘲笑我。
「對了,妳還沒說找我有什麼事。」
「其實也沒什麼……只是想把這個給你。」我打開包包,拿出那封信,輕輕地放在你面前。
我最後還是把信交給你了。
「我可以現在拆嗎?」可能是看到我的表情,你的聲音也沉穩下來。
我點頭。看著你拆信、閱讀,我第一次能這麼近地看你。
你看信的時候左邊眼珠動的幅度比右眼多,我猜可能是你習慣用眼的關係。
視線從你的眼睛離開,逐漸往上,我第一次,留意到你的耳環。
那是一隻碎鑽耳環,突兀地點綴你的左耳。
看你讀信的時候,比在考場裡更令人煎熬。我緊盯著你,深怕錯開你任何一絲表情的變化。
不知過了多久,你將信折起,放回信封。我的呼吸彷彿在那刻驀地停止,又突然像是被電擊般大力跳動。
「謝謝……」你的聲音輕輕的、淡淡的,我聽不出話語中友除了抱歉以外的情感。
還是一樣的姿勢,你用右手輕輕地滑弄著耳環。順著你的動作,我彷彿看見你的耳環閃著光,似笑非笑地……
宣示主權。
「蕙……妳還不知道吧……我沒辦法接受妳的感情。應該說,我無法接受任何女人的感情。」你的尾音像一把銳利的劍,準確無比地戳進我的心口。
「什麼?」我看著他拿起手機,不過幾個鍵,一張照片出現在你的手機螢幕上。就算盲目如我,也一眼就能看出來,照片上的是個男人。
「他是我男朋友。」你說完這句話後,任由尷尬的靜謐包圍整個客廳。
「蕙?」驚覺我逐漸蒼白的表情,卻一滴淚一句話也沒有的情況,你出言打破沉默。
「我很好……是的……我很好……」不過就是短短一秒鐘,我抓了包包就想離開你的視線。
驀地,我的手被拉住。儘管這是我第一次碰到你的手,卻感受不到任何溫度。
「蕙……聽我說,我們還是可以跟以前一樣,我當我的導演,妳寫妳的劇本,我們可以……」你的話還沒說完,我就急忙甩開。
「我沒辦法,是你給了我希望,我做什麼都是為了你,為了有朝一日可以讓你愛我,我可以去做任何事……」強忍著眼淚,我無法讓自己抬頭看向那張我愛了五年的臉,更無法接受將從那張臉上看到歉意。
「我什麼都可以不要,只要你說你會愛我……」留下這句話,我拉開門就往外衝,差點撞上正準備開門的你哥。
「蕙?妳怎麼了……」
沒有回應你哥,我一心只想離開這個難堪的地方。
不知道跑了多久,我的步伐慢了下來,才開始察覺全身的痠痛。在附近的咖啡廳坐下,我連點咖啡的力氣都沒有。
喝什麼咖啡?再濃的咖啡都理解不了我的苦。
你沒打電話來,倒是母親來了電話,問我怎麼還不回家。掛了電話,我攔了計程車,一回家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房門外不時傳來家人的討論聲。
「小蕙怎麼了?是沒有錄取嗎?」是母親的聲音。
「不是吧!我下午還看見姐拿著通知單開心地跑出去耶!」是弟弟的聲音。
全家人百思不得其解,只能任由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裡,舔拭著這五年來的大小傷口。冷靜下來後,我也沒有打電話給你,就這樣和你僵持在那晚的情緒中,麻木地整理行囊,準備離開這個待了十幾年的出生地。
儘管偶爾還能在母親的口中得知你的訊息,我卻已學會不聽不聞不問,用準備大學這個爛理由擋掉所有以往的聚會。
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永遠不要遞出那封信。
儘管你對我坦白,但我並沒有孟母的果決,能將綿延的愛一刀剪罄。我仍不停地為你編紡深紅的布料……
沒敢再打開部落格,直到我在Kenny的眼裡看見你。
Kenny的出現,讓我不小心織出不規則的紋路。
用淺灰的絲線。
※有時候明明只做錯了一件事,卻必須後悔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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